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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君:《靖康稗史》成书时间献疑及其与袁祖安本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关系初探丨202402-69(总第2636期)

感谢杨君编辑赐稿 

原文载《黑龙江史志》2023年第1期

引用时请注明出处



《靖康稗史》成书时间献疑及其与袁祖安本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关系初探


文丨杨君


提要:《靖康稗史》(七种)在宋史学界引用颇多,但究其版本,此书应是清末文人编造的伪书,其中唯一真实史料《行程录》抄袭自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袁祖安本。全书更有多处文字与《会编》袁本高度雷同,而《会编》袁本是《会编》所有版本中最为独特的一种,有诸多文字为此版独有。《会编》袁本成书于清光绪五年(1879),则《靖康稗史》的成书时间也可商榷。因而,史学界对其中诸多关于靖康之变时期的唯一记载,必须谨慎使用。


关键词:《靖康稗史》、《三朝北盟会编》 、袁祖安本、谢家福



一、《靖康稗史》内容与学界使用综述


《靖康稗史》包含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《开封府状》《瓮中人语》《南征录汇》《青宫译语》《呻吟语》《宋俘记》,统称稗史七种。

清末谢家福最早发现《靖康稗史》,于光绪十八年(1892)将抄录本送给藏书家丁丙,在民国二十八年(1939)编入《己卯丛编》,但最广泛流传,是中华书局将其列入“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”,崔文印整理的《靖康稗史笺证》。

其中北宋在金军围城时用帝姬抵扣金银、帝姬妃嫔的姓名、二帝在金朝行牵羊礼、妃嫔公主在金朝的生活等相关记载,在宋史学界被大量引用,几成定论。

综观学界,王曾瑜《辽宋金史料介绍》里将其列入金朝重要史料[1]。张明华《“靖康之难”被掳北宋宫廷及宗室女性研究》[2]、程郁《何谓“靖康耻”——“靖康之难”性暴力对宋代社会性别观的影响》[3]、宋东霞《试析宋朝历史上的慰安妇》[4]等,还有不少硕博论文,将《靖康稗史》作为信史使用、推荐。

力证《靖康稗史》为南宋真实史料的文章,有崔文印《靖康稗史散论》[5]、邓子勉《〈靖康稗史〉暨〈普天同愤录〉及其编著者等考辨》[6]

对此略有质疑的,有张其凡《关于〈宣和乙巳奉使录〉的书名与作者问题》[7],对稗史收入的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作者、命名提出疑问。指出根据多方史料,此行程录作者应为钟邦直,而非《靖康稗史》所称的无名氏。

另有帅克《〈靖康稗史〉之〈青宫译语〉〈呻吟语〉献疑——从书中所载宋徽宗渡河路线谈起》[8],对稗史收入的这两种笔记进行考证,认为“今《青宫译语》《呻吟语》的一部分内容反映的并非北宋末靖康时的情况,这说明它们并不是王、李二人所著原书,存在后人作伪的情况。简而言之,它们并非一手史料。”[9]

本文对《靖康稗史》内容与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袁祖安本进行对比考察,认为称此书为南宋作品是很不妥的,《靖康稗史》是清末文人创作的伪书,不能用来讲述宋朝历史。

本文主要使用《靖康稗史》两种,一为上海书店《丛书集成续编》本,为1939年《己卯丛编》影印本,简称丛编本[10]。一为中华书局崔文印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简称笺证本[11]。《会编》袁本为国家图书馆藏章鈺校本,善本书号14574。

《全宋笔记》亦收入《靖康稗史》内容,采用笺证本为底本,不加赘述。


二、《靖康稗史》的流传过程


以往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,在所谓《靖康稗史》于南宋成书后,竟不见于此后历朝书目。对此,崔文印等考证,认为此书成书不久即传入朝鲜,此后中国本土不存,只在朝鲜流传。

《靖康稗史》里收入一份朝鲜国王遗德的序言,按崔文印考证,遗德是朝鲜李朝太宗李芳远,于明朝建文二年(1400)即位为朝鲜国王。李芳远在序言中称《靖康稗史》“朕微时见转钞本于同年家,差脱不可句读。践祚后,检诸故府,得此,有先忠烈王图印,是百年前传写来。”[12]“百年前”即1300年,根据这段话,崔文印上推稗史传入朝鲜时间为宋末元初。

再看《靖康稗史》的一个跋语:

《开封府状》《南征录汇》《宋俘记》《青宫译语》《呻吟语》各一卷,封题“《同愤录》下帙,甲申重午确庵订”十二字,藏临安顾氏已三世。甲申当是隆兴二年,上册已佚,确庵姓氏亦无考。所采皆虏中书,绝笔于梓宫南返,当是奉迎诸老手笔。高宗朝搜禁私家纪述,《南征录汇》间有传本,余仅见上帙,当是靖康元年闰月前事,补以《宣和奉使录》《瓮中人语》各一卷,靖康祸乱始末备已。咸淳丁卯耐庵书。[13]


咸淳丁卯为宋度宗咸淳三年(1267),距离南宋灭亡仅十余年,则稗史应该在成书后不久就传入朝鲜了。

而谢家福于光绪十八年将《靖康稗史》的抄录本交给藏书家丁丙,他对丁丙称此书是借来的,大约因此不能给丁丙原书,只能抄录后送给丁丙。在丁丙的信件里,又知当时谢家福告诉丁丙此书“得自东洋”,给丁丙的确实是新抄本——“录副见贻”。[14]

因此,按照稗史序言、跋语和提供者谢家福的说辞,《靖康稗史》的所谓流传过程是:南宋末年成书,宋末元初传到朝鲜,到明朝初年,朝鲜士人和官方书库都藏有此书。不知何时此书传到日本,也不知何时传回中国,也不知谢家福何时从何人处借到此书。我们只知道,《靖康稗史》在世界上首次面世,就是光绪十八年,谢家福拿出的这个抄录本。而从日本传回中国的原书,就此消失,世界上除了谢家福,再没有人见过了。至于朝鲜,更是从未有过此书的痕迹。

那么按照这个流传过程,《靖康稗史》的内容,应该是南宋原汁原味,不应受到后来元明清时期各种文讳的影响。详观内文,却并非如此,《靖康稗史》的文字与《会编》袁本关系密切,有参考抄袭之嫌。


三、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袁祖安本略述


《三朝北盟会编》作为两宋之交重要的史料遗存,在南宋有两个流传系统,即徐梦莘家藏本和实录院抄本,至元朝,徐氏家藏本已亡佚,流传后世的是实录院抄本。《会编》现存明清版本50余种,这些版本的祖本都是同一个,其中绝大多数为手抄本,只有光绪四年袁祖安排印本(以下简称袁本)、光绪三十四年许涵度刻印本印刷数量较多,流传比较广。详情可参考陈乐素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考》[15],邓广铭、刘浦江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研究》[16],苗润博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整理与研究刍议》[17]

而在所有这些版本中,袁本是很特殊的一版。袁本依据的底本为清巴陵方氏玉筍山房抄本,这个底本成书于咸丰年间,本身质量不佳,但袁本中的很多问题在这一底本中并不存在,是在校勘、排印过程中出现的全新的错误。尤其卷二十,整卷文字都是《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》内容节选,在其他版本的《会编》里,此《行程录》文字错乱颇多,当是《会编》流传过程中很早就出问题的地方。而在袁本《会编》里,此《行程录》结构完整,行程完备,按其校本注文,从《大金国志》补入文字,是此版《会编》独有的编辑过程。[18]

袁本编辑于光绪三年至光绪五年之间,袁祖安的跋文写于光绪四年,其书页中有“光绪四年岁次戊寅越东集印”字样,一般称为光绪四年袁祖安本。这一版初版印刷500套,此后曾有加印,1939年海天书店本《会编》正是以此本为底本,1979年大化书局本《会编》又翻印海天书店本,因此这一版《会编》使用者不少。

袁本《会编》问世以来,被学者质疑其质量不佳,错讹甚多,“脱误至不可胜计,甚者连篇累叶,删落凌乱,真有刻如不刻之叹。”[19]且有不少错讹之处是此版本《会编》独有的,不见于其他版本《会编》。

《靖康稗史》的最初提供者谢家福曾于光绪十七年(1891)购买过一套《三朝北盟会编》,从时间上看,他所购的版本,应该就是《会编》袁本。[20]《会编》袁本的特殊性,使得大篇幅参考其书的《靖康稗史》也就有了证伪的可能。


四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作者和内容疑问


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是稗史里收入的唯一真实史料,但从其作者、内容来看,稗史版所收的这份行程录,是有问题的。

(一)《行程录》作者问题

稗史里收入的这份行程录,没有作者署名。笺证本、全宋笔记版,都写成无名氏。

但是,根据陈乐素、张其凡的考证,此《行程录》如果在宋朝的话,是有作者的,且作者很确定没有疑问。

陈、张两位的考证已经很清楚,在此不赘言,只说结论:

《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》作者并非无名氏,也不是许亢宗,而是钟邦直。宋朝时,此《行程录》作者只有钟邦直;如果是元、明到清朝光绪四年之前,作者有钟邦直、许亢宗两个选项;只有《会编》袁祖安本出错以后,作者才失去名字,变成无名氏。

那么号称成书于南宋的《靖康稗史》,收入的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,不应该没有作者名字。

(二)《行程录》内容文字问题之一,“随行三节人”部分

成书于南宋绍熙五年(1194)的《三朝北盟会编》里,对此《行程录》在卷十七有900多字、卷二十有4700多字的大篇幅引用,很可能包含了此《行程录》大部内容。

卷二十整卷都是此《行程录》,包括出行人员名单、礼物名单、出行过程。

《大金国志》是元朝时书商攒的伪书,假托南宋末年宇文懋昭之名。卷四十《许奉使行程录》,仅有出行过程,没有出行人员名单、礼物名单。陈乐素认为,《大金国志》收入的应该不是《会编》或是钟邦直行程录的原书,而是根据《会编》或原书辑出来的节本,以出使的最高官员命名。

由于袁本《会编》的独特性,利用其独有的文字错误,将其与《靖康稗史》对照,对探讨《靖康稗史》成书时间会有所帮助。

《靖康稗史》收入的《行程录》,包含有出使前的“随行三节人”介绍,是《大金国志》没有的,只见于《会编》。以下举例示意:

1.都“辐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随行三节人,或自朝廷差,或由本所辟。除副外,计八十人:都辐一……”


此处都“辐”,应为都“辖”。都辖是宋代官职名,都辐则无法解释。

《会编》袁本的底本巴陵方氏本,同样错成“都辐”,但《会编》其他大部分较好的版本里,是正确的都“辖”。

需要指出的是,国图藏《会编》袁本,经章鈺校对,他把都“辐”改为都“辖”。

2.习驭“司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习驭司二。”


此处习驭“司”,应为习驭“直”。习驭直应是为宋朝班直名称之一,习驭司则无此机构。

《会编》袁本的底本巴陵方氏本里,此处是正确的“习驭直”,其他版本也都是习驭“直”,只有袁本改成习驭“司”。

国图藏《会编》袁本,章鈺校对时把习驭“司”改成习驭“直”。

习驭“司”的错误写法是从袁本开始的,而又出现于光绪十八年现世的《靖康稗史》里。

3. “鸾仪司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鸾仪司一。”


“鸾仪司”应为“仪鸾司”。仪鸾司是宋朝官署名,掌管朝会、巡幸等所需的供设。

袁本的底本巴陵方氏本同样错成“鸾仪司”,其他版本是“仪鸾司”,袁本为错误的“鸾仪司”。

同样,国图藏《会编》袁本,经章鈺校对,把“鸾仪司”改成“仪鸾司”。

在“随行三节人”介绍文字里,还有一些《会编》袁本的错字,并非来源于其底本巴陵方氏本,而是自身编校过程中形成的,某些错字偶见于其他版本,但都没有统一、全部地出现过。然而这些错字,但却系统地出现于《靖康稗史》里。

(三)《行程录》内容文字问题之二,实际行程部分

1.不应该出现的“南宋”与“第一程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第一程……南宋与契丹以此为界。”


《会编》袁本,《大金国志》明抄本一种(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14415)和中华书局版《大金国志校证》[21]里,此处文字为“南宋与契丹以此为界”。

目前所见,其他明清时期各版《会编》卷二十行程录具体日程,都是从第二程开始,漏了第一程,且实际行程部分缺漏颠倒很多,各版都一样,是整个《会编》传抄过程中很早就缺漏的地方。而《大金国志》卷四十的行程录,没有最开始的随行人员、所带礼物,直接是从第一程开始的。袁本《会编》为什么会有全部的行程呢?傅馆校稿本卷二十,在“第二程”之前,有明确校语:“漏第一程,以《大金国志》补入。”[22]因此可知,《会编》袁本为了弥补这个缺陷,从某一版《大金国志》抄录补充,使得行程部分看起来比较完整。

此次出使在北宋宣和七年(1125),回程后钟邦直写了《行程录》,以他北宋官员的口吻,不可能写“南宋与契丹以此为界”。应是元朝人编《大金国志》时修改了原文,《会编》袁本照录,而《靖康稗史》同样照录。

元朝出现的《大金国志》将这里改成“南宋”是正常的,但无论是《会编》,还是按照《靖康稗史》的流传过程,此处都不可能写“南宋”。《会编》袁本编校时从《大金国志》补入,充分尊重了《大金国志》的原文。《靖康稗史》里的文字,若是当时人写当时事,“南宋”又从何而来?

而完整的行程录日程,是《会编》袁本独有的编辑方法,不见于其他版本《会编》,也就是说这个完整的行程录是在光绪四年以后才出现的,却又见于《靖康稗史》。

2.何来“涿”水?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第五程……曹操征乌丸蹋顿,袁尚等凿渠,自滹沱由涿水入潞河。”


《会编》袁本即写作“涿”水。其他各版《会编》此处,或是“派”水,或是“泒”水,没有写成“涿”水的。而同样收入此《行程录》的《大金国志》,各版或“派”,或“泒”,也没有写成“涿”的。

这个地方实际应是“泒”水,此《行程录》明确写了是三国时期曹操出兵的事情,查《三国志》:“公将征之,凿渠,自呼沱入泒水,名平虏渠。”[23]

崔文印《大金国志校证》卷四十里,第五程:

“由(派)〔泒〕水入潞沙。”


《大金国志校证》用的底本是清扫叶山房本,确实是“派”水,《大金国志》明抄本一种是正确的“泒”水。

写成“涿”水,是《会编》袁本独有的错误写法,偏偏又见于《靖康稗史》。

3.兵火之后,竟有“万余家”?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》:

“第十程……兵火之后,居民万余家。”


经历兵火还有“万余家”,这么繁华?实际上《会编》其他版本都是“居民方百余家”、“居民才百余家”。而《大金国志》明抄本、清扫叶山房本也都是“居民才百余家”。只有《会编》袁本改成“万余家”,《靖康稗史》照录。

此《靖康稗史》本《行程录》还有部分文字错讹,同样仅见于《会编》袁本。如果说一处相同为巧合,两处算意外,那么三处、四处甚至更多相同的错讹之处,只能用抄袭来解释。[24]《会编》袁本正式出版于光绪五年(1879),《靖康稗史》则于光绪十八年(1892)现世。从《行程录》作者、文字错讹来看,《会编》袁本,当是《靖康稗史》一大来源。


五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瓮中人语》金人称呼问题


按照稗史的设定与崔、邓的考证,《靖康稗史》之《瓮中人语》应为当日金军围城时,汴京城内人所写。作者署名韦承,两位对其人都没有考证。

此书里提到金人派来谈判的官员称呼时,出现同一个人的不同记述。

《靖康稗史》丛编本:

第一处:二十七日,……“孛堇”撒离母入城议和。

第二处:初四日,……“孛极烈”撒离母来议和。

第三处:十四日,金军复遣……“孛堇”撒离母来……


《靖康稗史》笺证本正文:

第一处:二十七日,……“孛堇”撒离母入城议和。

第二处:初四日,……“孛堇”撒离母来议和。

第三处:十四日,金军复遣……“孛堇”撒离母来……


在第二处崔文印笺证:

“孛堇”原作“孛极烈”,据上下文改。[25]


而谢家福曾购买了一套《十万卷楼丛书》,其中收入《靖康要录》。《靖康要录》里,三处提到“撒离母”的地方,前后文字有“孛堇”“孛极烈”两种。《靖康要录》一般认为是南宋初期整理编纂的宋钦宗朝档案文书,原始文字作者并非一个人,因此出现“孛堇”“孛极烈”的不同,是可以理解的。

那么回到《靖康稗史》里的《瓮中人语》。按照稗史的设定,《瓮中人语》是一个叫韦承的当时被困城中之人所写,在同一时期、同一个人写的同一篇文章里,对同一个女真官员的音译,会变来变去吗?

通常来说,同一作者在同一时间写同一个人的称呼,应是统一的。且从书写角度,“孛堇”和“孛极烈”也不太像容易误写的错别字。推测这应该是稗史的编造者从《靖康要录》抄录而来。


六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开封府状》:以清为宋的“福金是皇子夫人位号”


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开封府状》,一直以来被宋史学界当成真实的北宋公文史料,里边记述的北宋用帝姬、妃嫔、宗妇等抵扣金银的文字,也被当成真实历史。但是《开封府状》的疑问也很明显。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开封府状》:

“福金帝姬……因邓珪传奉国相令旨,福金是皇子夫人位号,应送皇子寨中,以符名谶。”


此处“福金”,显然被理解成“福晋”,即清朝时皇室贵族妇女称号,“夫人”之意。“福金帝姬”指宋徽宗之女茂德帝姬,茂德是她的封号,她的本名并没有流传下来,福金的名字仅见于《靖康稗史》,起这个名字,显然目的是将她送给金国皇子,“以符名谶”。

需要指出的是,“福晋”是清朝才使用的称呼,宋金时期,金人的妻子没有这个称呼。因此,他们并不会看到一个名叫“福金”的女人,联想到这个人应该做皇子的“福晋”。

崔文印《靖康稗史笺证》之《开封府状笺证》里,对这句话,没有任何解释。

而后文《青宫译语笺证》:

“十九日,大王为妻福金,胁归府。”


崔氏对此忽有笺证:

按傅乐焕先生以为“‘福金’即清之‘福晋’,满洲语夫人也。”考三朝北盟会编卷三云,女真“夫谓妻曰萨那罕,妻谓夫为爱根。”“萨那罕”与“福金”其音相差甚远。[26]


则此处,崔氏又知道宋金时期不会有“福金=福晋=皇子夫人”的联想。那么《开封府状》里的文字记载,显然不应属于宋金时期才对。现在的读者熟悉清宫剧,知道清朝有“福晋”这个称呼,出现于清朝光绪年间《靖康稗史》也是这么想的,并据此设计情节,写入《开封府状》里。


七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南征录汇》:宋清混杂的完颜宗翰官称


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南征录汇》,按照稗史设定,作者是金朝人李天民,是确庵在南宋隆兴二年(1164)就编订的《普天同愤录下帙》里的一种。

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南征录汇》:

“天会四年(宋靖康元年)十一月二十五日(宋闰十一月),固伦尼伊勒齐孛堇左副元帅宗翰……”[27]


丛编本为“固伦尼伊勤齐孛堇”。“勤”应为“勒”字之误。

宗翰即完颜宗翰,在宋金史料里又称粘罕、粘没喝。《南征录汇》此处对宗翰的称呼“固伦尼伊勒齐孛堇”,是个不伦不类、既宋朝又清朝的混杂写法,绝非宋人所写。

《会编》许涵度本卷七十三引《朝野佥言避戎夜话》:“骨卢尔移赉勃极列(改作固伦尼伊拉齐贝勒)左副元帅”。

“固伦尼伊拉齐贝勒”是清朝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,四库馆臣修改《会编》原文后才出现的写法。

《靖康稗史》的创作者不了解金朝官制,虽然知道“贝勒”的写法不见于宋金时期,但改成“孛堇”也是错误的,完颜宗翰是“勃极烈”。同时他不知道宋金时期的真正称呼,保留了“固伦尼伊勒齐”这个清朝乾隆以后出现的写法。

以四库本为底本的守山阁丛书本《大金吊伐录》里,称呼粘罕为“固伦尼伊拉齐贝勒左副元帅”。

《靖康稗史》的编造者应该是从守山阁丛书本《大金吊伐录》抄来的名字——谢家福确实曾经购买过一套《守山阁丛书》。[28]


八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青宫译语》疑问


前文已经提过《靖康稗史》之《青宫译语》里“福金=福晋”的思路与《开封府状》一致,但并非宋金时期的认知。

而《青宫译语》与早就证伪的《窃愤录》情节相似,这是傅乐焕《青宫译语笺证——宋高宗母韦太后北迁纪实》[29]里就注意到的情况。傅氏指出两书至少七处情节相似的地方,可惜他未能更进一步,反而认为是《窃愤录》抄袭《青宫译语》。

此种疑惑不独傅氏,景新强博士论文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宋代杂史研究——兼论史部杂史类目的演变》[30]也注意到两书相似之处,可惜同样未能更进一步。

《窃愤录》即《南烬纪闻》,出现于宋末元初,而《青宫译语》作为稗史七种之一,于清光绪十八年现世,何者为蓝本,不言自明。


九、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呻吟语》疑问


(一)袁本《会编》出版以后才出现的“持重兵权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呻吟语》里提到粘罕(即完颜宗翰)之死,记述有金朝的《下粘罕诏》:

诏云:“先王制赏罚,赏所以褒有功……不谓持重兵权,阴怀异议。……”


此诏书文字见于《会编》卷一百七十八,又见于明陈汝锜《甘露园短书》卷九、清全祖望《鲒埼亭集》卷三十四,都写为“持吾重权”。

又是只有袁本《会编》独有的写法,却又出现在光绪十八年现世的《靖康稗史》里。

(二)袁本《会编》出版以后才出现的“信昵”“从乱”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呻吟语》里收入了金天眷二年(1139),金熙宗杀完颜宗磐、完颜宗隽等人的诏书:

“诏曰:……信昵宵人,……举好从乱……”


此诏书文字见于《会编》卷一百六十六,其他版本都是“昵信”、“乱从”。诏书又见于洪皓《松漠纪闻》,各版也是“昵信”、“乱从”。

又是只有袁本《会编》独有的写法,却又出现在光绪十八年现世的《靖康稗史》里。

(三)错乱的金人姓名

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呻吟语》,一直以来是靖康之辱谣言的重灾区。此书里记述了所谓宋帝牵羊礼,契丹后妃裸身献庙,还暗示金熙宗、金海陵都是宋徽宗的孙子,所以他们两个杀金朝贵族、淫其妻妾女媳是为靖康复仇等。

而《呻吟语》里金朝人名、地名的混乱,以《靖康稗史》编造者的能力,不足以统一,所以他非常取巧,用汇总当时人不同笔记来搪塞。

但即使金人名字译名混乱,在同一本书同一段话里,也不应该出现同一个人的不同译法。

丛编本、笺证本《靖康稗史》之《呻吟语》引《燕人麈》:

“二君践祚,若专为靖康复仇:熙宗杀……蒲芦虎、额鲁观、挞懒、希尹、萧庆辈……海陵继位,族诛吴乞买、粘没喝、撒离喝、阿古乃……兀室、讹鲁观、都阿鲁子孙凡千百人,复纵淫其妻妾、女媳无遗类。奇丑恶辱,自古未闻。”


这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本书的同一段话,前后两行间,同一个金人的名字就不一样了:“额鲁观”其实就是“讹鲁观”,是完颜宗隽的不同写法;“希尹”就是“兀室”,是完颜希尹的不同写法。

真正南宋初的书写者,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,只有后世之人对金人姓名并不了解,才会出现这种离奇的写法。


十、《靖康稗史》的成书时间


谢家福(1847-1897),应试更名家树,字绥之,号望炊,又号锐庵,江苏苏州人。谢家福以慈善家闻名于世,曾于光绪初年赴山东救灾,并建立民间慈善机构。他还曾入上海舆图局工作,熟于洋务,出任苏州电报分局总办,又任上海电报总局提调。编著有《欺天乎日记》《齐东日记》《燐血丛钞》《五亩园小志》等,编有《望炊楼丛书》。

《燐血丛钞》主要为太平天国所谓恶行,其书早被太平天国史专家证伪。[31]除《燐血丛钞》和《靖康稗史》之外,谢家福还是号称出自宋末元初遗民所作《烬余录》的最初提供者。《烬余录》同样也是清末编造的伪书,本文不多赘述。

按《谢家福书信集》[32],谢家福曾于光绪十七年(1891),应盛宣怀之邀,在上海参与招商局事务,购入《三朝北盟会编》《守山阁丛书》(含《大金吊伐录》)《十万卷楼丛书》(含《靖康要录》)等书籍。第二年,他将稗史的抄录本送给丁丙,则可推测《靖康稗史》成书时间当在光绪十七年。


自从《靖康稗史》现世,在清末民国虽有传播,影响力毕竟有限。然而1988年中华书局出版崔文印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列入“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”,使得此书一跃成为“信史”,被大量学界文章引用。以往可能由于条件所限,无法核对相关史料,没有意识到此书极有可能是清朝人编写的。本文以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袁祖安本为主要证据,从文献学角度,基本证实了《靖康稗史》并非南宋真实史料,而是清末文人所编,希望对学界正本清源有所助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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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 释


[1] 《辽宋金史料介绍》,王曾瑜著:《纤微编》,河北大学出版社,2011年,第643页。

[2] 张明华:《“靖康之难”被掳北宋宫廷及宗室女性研究》,《史学月刊》2004年05期,第48页。

[3] 程郁:《何谓“靖康耻”——“靖康之难”性暴力对宋代社会性别观的影响》,《史林》2020年01期,第32页。

[4] 宋东霞:《试析宋朝历史上的慰安妇》,《兰台世界》2013年12期,第33页。

[5] 崔文印:《靖康稗史散论》,《史学史研究》1986年01期,第55页。

[6] 邓子勉:《〈靖康稗史〉暨〈普天同愤录〉及其编著者等考辨》,《文史》2000年第3辑,第169页。

[7] 张其凡:《关于〈宣和乙巳奉使录〉的书名与作者问题》,《史学集刊》2008年03期,第121页。

[8] 帅克:《〈靖康稗史〉之〈青宫译语〉〈呻吟语〉献疑——从书中所载宋徽宗渡河路线谈起》,《史志学刊》2022年02期,第24页。

[9] 帅克:《〈靖康稗史〉之〈青宫译语〉〈呻吟语〉献疑——从书中所载宋徽宗渡河路线谈起》,摘要。

[10] 《靖康稗史》,《丛书集成续编》第166册,上海书店,1994年。

[11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中华书局,2010年。

[12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序言其二。

[13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序言其一。

[14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第289页。

[15] 陈乐素:《三朝北盟会编考》,《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宋辽金元卷1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第177页。

[16] 邓广铭、刘浦江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研究》,《文献》1998年第1期,第93页。

[17] 苗润博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整理与研究刍议》,2020年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。

[18] [宋]徐梦莘编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二十批注,傅斯年图书馆,索书号A 922.516 404。

[19] [宋]徐梦莘编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首批注,上海图书馆,索书号753908-47。

[20] [清]谢家福著,苏州博物馆编:《谢家福书信集》,文物出版社,2015年,第333页。

[21] [宋]宇文懋昭撰,崔文印校证:《大金国志校证》,中华书局,1986年,第559页。

[22] [宋]徐梦莘著《三朝北盟会编》清抄本,傅斯年图书馆,索书号A 922.516 404。卷二十批注。

[23] 陈寿撰,裴松之注,陈乃乾校点:《三国志》卷一《魏书一武帝纪第一》,中华书局,1982年,第28页。

[24] 《会编》明抄本(国图善本10995)、《会编》袁本卷二十、《靖康稗史》所收《行程录》、文字对比详见齐秋《〈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〉:〈靖康稗史〉版、〈三朝北盟会编〉袁祖安版、〈会编〉明抄本文字对比》https://zhuanlan.zhihu.com/p/668221572,2023年11月22日。

[25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第65页。

[26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第181页。

[27] 崔文印笺证:《靖康稗史笺证》,第125页。

[28] [清]谢家福著,苏州博物馆编:《谢家福书信集》,文物出版社,2015年,第333页。

[29] 傅乐焕:《青宫译语笺证——宋高宗母韦太后北迁纪实》,傅乐焕著《辽史丛考》,中华书局,1984年,第314页。

[30] 景新强:《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〉宋代杂史研究——兼论史部杂史类目的演变》,陕西师范大学博士论文,2008年。

[31] 见史式:《〈磷血丛钞〉考伪》,《重庆师范学院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1981年第2期。又见祁龙威《〈磷血丛钞〉辨伪》,祁龙威著《太平天国史学导论》,学苑出版社,1989年,第146页。

[32][清]谢家福著,苏州博物馆编:《谢家福书信集》,文物出版社,2015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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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君:《靖康稗史》成书时间献疑及其与袁祖安本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关系初探丨202402-69(总第2636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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